党治国:外婆

党治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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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大纪元12月26日讯】“哈哈哈哈!”

“哈哈哈哈!”

我面红耳赤,又羞又恼,越想越气。

这是1949年的夏天,我念完了初中一年级,在外婆家度暑假。晌午时刻,外婆家凉爽的门道里总有一些人在喝茶、抽水烟、拉闲话。外婆的村子是一个有名的大村子,唤做“坡底村”,南临“官道”,居住着数百户人家。坡底村“解放”前是“乔南乡”政府所在地,“解放”后是 “乔南区”政府所在地。坡底村是上了北原最靠近县城的大村子,又是乡公所和区政府所在地,因此在交通闭塞而又不通电话的年代,这里的消息和开放程度远胜于我的家乡党家村。

这七八个在外婆家门道乘凉拉闲话的无聊的成年人,为什么要嘲笑我这个十三岁的初中一年级学生?我本来就不喜欢和这些大人们交谈。都怪我称他“二爷”的那个老头子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:“载渭,你说中央军好,还是八路军好?”“载渭”是我爷爷为我起的小名,因为我出生的那年,爷爷刚好八十岁,这名字寓着一段姜子牙在渭河边知遇周文王的故事。在党家村和坡底村,年长的人都管我叫“载渭”,只有同龄的和年轻的人才叫我“治国”。

在学校我是个积极追求进步的青年,这一年的5月14日加入了当时尚属秘密的“新民主主义青年团”。我毫不犹豫地回答:“当然八路军好!”所谓“八路军”,指的是共产党建立的新政权;而所谓的“中央军”,则指一年半之前已经从韩城县溃败的国民党政权。

于是这些人和我辩论起来。他们都是用实际事例来说明问题,我则用从课堂上、书本上和报纸上学来的道理和事例进行反驳。虽然反对我的一方人多势众,我却毫不怯阵,一时间似乎谁也驳不倒谁。正当我渐落下风时,算是我“朋友”的范金声,却从斜剌里杀将过来,向我提出了一个再损不过的问题:

“治国,我问你一个问题,你说八路军讲不讲封建?”

“当然不讲封建。共产党还领导人民反封建哩。”

“不讲封建,为什么还喊‘万岁’哩?”

我被封住了嘴,心里又羞又气,特别恨这个范金声。

范金声二十三四岁,膀宽腰园,皮肤黑中透红。有一天我正专心地看《济公传》,他也好奇地凑上来看,我们就交谈起来,原来他也爱看旧小说。旧小说使我入迷,总想把特别有趣的内容讲给人听,可惜“知音难觅”。每当我给外婆说:“婆,我给你讲一段《西游记》。”回答总是: “看了《西游记》,说话如放屁。”接着就去忙她的事情。和我年龄相仿的伙伴,没有一个人看旧小说,只能听我说,不能相互交流。难得碰到个范金声,谈得如此投缘。他问:“你看过《小红袍》没有?”我说没有。于是他热情地说:“到我家里去!我家里《小红袍》、《大红袍》都有。我老婆回母家去了,今晚不回来。你晚上就住在我家。”那天晚上,我们俩人睡在他家的炕上,畅谈彼此看过、特别是共同看过的旧小说。直到夜深时分,我实在撑持不住,先自进入了梦乡。

在我的心目中,范金声算一个知心的朋友了。谁能料到他竟向我提出这么一个尴尬的问题。没有看过旧小说的人,不会知道这个问题刁钻的程度。可是我读了不少旧小说,知道“万岁”就是“皇帝”,而皇帝却是“封建”的头子。如果我没看过旧小说,不知道“万岁”就是“皇帝”倒也罢了。现在我明明知道,又如何能假装不知呢?我的窘态引起这些大人们无情的嘲笑,我又怎能不恨这个不够朋友的范金声呢?

惟一肃然不笑的是外婆。她微笑着和气地望着我,使我在孤独中感到一种理解。而本来应该支持我的却是这个范金声。他除了是我在这群人中 惟一的朋友,还是雇农出身的新政权的坡底乡乡长。但他竟和这些“落后群众”一鼻孔出气,还专往要害处打我。我越想越气,终于气急败坏地骂了起来:

“你们都是反革命,都是特务!”接着委屈地哭了。

“嘿嘿,嘿,嘿。”见把我惹哭了,大人们的大笑转变为不好意思的干涩的笑。但是外婆却哈哈大笑起来。等到太阳偏西,人们准备下地陆续离开后,外婆安慰我说:“这些人肚子里没喝过墨水,他们知道什么?”我虽略感轻松,内心却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失落,因为范金声讲得有道理啊!

但是这件事情却对外婆留下了很难磨灭的印象。1957年我在清华大学被打成右派后,惟一在熟人面前为我公开辩护的就是外婆。她用事实说话:“小时候旁人说八路军不好,能把他气哭,他还能反对八路军吗?”

我的祖母49岁就因患肺痨早逝,连母亲也没有见过。我来到世上时,母亲刚过17岁,父亲刚过19岁;他们自己还是孩子,又能给自己的孩子多少爱?在一个盛行早婚的社会,儿童的成长缺少不了的母爱,常常需要祖母的爱体现或补充。我的爷爷无疑最爱我这个长孙,但他已80多岁,又是男性,不论多么爱孙子,也和“母爱”搭不上界。因此我的儿童期所需要的爱,就“历史地”落在了外婆身上。

我童年的很多时日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。虽然从时间上说,我生活在党家村更长久一些,但童年的回忆却大多和坡底村联在一起。不必说外婆家连马房一起六座院落相连的高宅大院,单就坡底村那几条纵横交错的长长的村巷,出了北稍门和东稍门那望不到尽头的庄稼地,就比我们党家村的眼界开阔不少。

外婆好客的性格使家里几乎常年亲戚不断,有的亲戚一住就是几个月,无拘无束,好像就是这个大家庭当然的一员。每当这种时候,我就特别高兴。除了小孩子喜欢热闹的天性,更因外婆要陪伴亲戚,对我们的管束也少了,可以有更多的时间自己去玩。这里的“我们”,包括我的表姐刘秀云。表姐长我三岁,从小及长,始终关爱着我,情同骨肉,直到今天。表姐的玩伴都是女孩子,有水仙、文阁、贞莲等,都比我大一两岁。我们常一起在外婆家的庭房或后庭房玩。我喜欢和这些女孩子在一起,在她们中间,觉得心中有丝丝的柔情升起。后来我长期在矿井下粗野的环境中从事特重体力劳动,从不说侮辱妇女的粗话、下流话,与我童年时这一段纯洁的经历不无关系。但一出大门,我就非常地“男子汉”起来,不但不和包括表姐在内的女孩子玩,甚至和她们连话也不说。实际上呢,却不过是一种深深的羞涩。

外面的玩伴主要是我的小舅昌绪。小舅长我三岁,上小学和我同一年级,我却从不叫他“小舅”。我叫他的母亲“七婆”,叫他的祖母“六老婆”。有时我他到小舅家里玩,听到我“昌绪长”、“昌绪短”的说话,七婆总是用一种嗔怪的语气纠正说:“叫‘小舅’呢么,还能叫名字?” 但我的嘴一直很“硬”。直到40多岁后,才终于长大,见面方以“小舅”相称。

但小舅却一直把我当作外甥爱护,并带着三分尊重,因为我的学习一直都在前面。小孩子喜欢分群打架,小舅总是又勇敢又机警,我只能跟在后面跑,从来没有上升为打架的主力。暑期庄稼茂盛,小舅常领我去人家的地里转游,时不时能在玉米地和棉花地里找到接近成熟的“小瓜子” (即“雷瓜”。我们从来没有找到过熟透的“小瓜子”);或者啃有甜汁的玉米秆。为了找到一株甜玉米秆,常要毁掉好几株正在长穗的玉米。但我们却吃得津津有味,觉得比家里花钱买的瓜香多了。有时会突然蹦蹿出一只兔子,我们就猛追一阵,直到小舅和兔子的距离越来越远,我和小舅的距离也越来越远。

我和外爷的关系却很冷淡。在我的记忆里,几乎搜索不到外爷的笑容。外爷身体奇瘦,脸上是一付心不在焉的表情,总是失落落的样子,整天抱一本石印的秦腔戏本《蝴蝶杯》躺在炕上咿咿呀呀地唱。有一天,外爷正躺在炕上唱得不亦乐乎,我正和表姐用线绳玩“翻跤跤”游戏,突然有人从外面跑进来说:“不好了,益民保长叫催粮的绑起来了!”除了在厨房忙碌的妗子,家里所有的人都跑到大门口去看。外爷知道是怎么回事后,也赶紧撇下戏本子,趿着鞋就往外跑。

在外婆家的斜对面,小舅昌绪家的门口,两个穿制服的人牵着绳捆索绑的保长。小舅家的门关着。在一丈开外,有七八个人在袖手旁观。

保长刘益民,我叫他“老爷”(曾祖一辈),是外婆家的常客。他高高的个子,总是一付温和的老好人的面容。街坊本村的客人 ,外婆首先用水烟招待。如果我在身边,就让我拿着卷好的媒纸到厨房的煤炉上点火。开始我总是用一只手把点着的媒纸递给客人,外婆就纠正我:“用两只手!”越是辈份高的人,纠正得就越是认真。益民“老爷”高我三辈,更是不能马虎。他的高身材和温和的面容,给我留下深刻印象。今天,他怎么竟会被人绑起来呢?

国民党政府实行“保甲制”。别处的情况我不清楚,就说党家村和坡底村吧,没有人愿意当这个保长。土地和房基地都是私有的。除了自己家的土地,保长不能另外支配一寸土地。纳粮是各家各户直接和县政府之间的事情,保长的“义务”只是为县上催粮的人指门引路。再就是派当兵的 “壮丁”,那是有明确规定的事情(兄弟二人,派一人当兵,富裕人家自己可以花钱买壮丁)。只要民间社会有一定的基础,像党家村和坡底村那样,保长没有任何权力也没有任何办法作弊以自肥。保长既无工资,也无特权,只有协助催粮和派壮丁这两档子得罪人的差事,一般人避之惟恐不远。名义上保长是选举产生的,实际上还要加上父老乡亲们的劝说。实在无法推脱,才不得已而为之。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一幕,就是催粮的差人把保长绑起来作为人质,要小舅昌绪家缴纳公粮。小舅家生活困难,关门不开,事情僵持不下。

只见外爷趿拉着鞋走上前去,对着两个催粮的说:“你们把保长绑着干什么?把他放了,让他帮你们催粮不就完了!”这两个催粮的在小舅家门口吃了闭门羹,正没好气。见这个趿着鞋的瘦秆子老人替保长说话,气就不打一处来。其中一个抡起他的“自由拐”,不由分说,向外爷的屁股上连连打去。你想,外爷虽然貌不惊人,可我外曾祖父即他的父亲,也是进士出身,满清末年曾任四品知府。外爷生长在富贵之中,现在虽说家道中落,也是衣食无缺,何曾受过这等侮辱!他立刻呼天抢地地大哭起来。被拖拽回家,坐在地上犹自嚎哭不已,一把鼻涕一把眼泪,口中念念有词。外婆和其他人怎么劝也无济于事。从这以后,外爷就疯了,完全丧失了理智。

这个走向衰落的书香世家,我外爷那一辈本来有兄弟五人。如今只剩下外爷一个,不想竟遭此厄运。外爷发疯以前,本就不管家务,一切全由外婆主持。现在外爷疯成这样,外婆只能更多的承担。由于他疯病发作时脱光了衣服满院子乱跑,使得驻扎在西厢房的山西“抗日游击队”(实际上是土匪部队,时常到河东日占区进行抢劫)的“司令太太”只好搬走。

有一天,外婆在门道,叫我到东厢房炕板上取缠线的“拐子”。我刚把“拐子”拿到手,正要下炕穿鞋,忽然看见外爷跑了进来,赤条条一丝不挂,张着双臂向我扑来。我惊恐万分,不由得汗毛倒竖,瞅个空子从外爷的胁下溜过,狂奔而出。我逃到门道,藏到外婆身后,上气不接下气地说:“我爷要打我!”说话时,外爷已到,兀自伸出双臂要拿我。外婆大怒,一把将外爷拖倒在地,抡起巴掌,往外爷的屁股上一顿好打,直打得外爷哀哀告饶。外婆是典型的“三寸金莲”,看她走路,你就知道什么是“袅袅婷婷”了。听说人疯了后力气都大得很,但外婆竟能轻易地将外爷制服,她凭的绝不是勇力,而是压倒的胆量和气势。

外婆的母家是“鸭儿坡头”西村的杨氏大家族。我多次随外婆到“鸭儿坡头”拜年走亲戚,有时坐牛车去,有时骑马去。原来的大家庭已分成好多家,多是高门大厦,我们就一家家地走进去。集体化以后,外婆家的牛车和马匹都成了“生产队”的财产。再要回娘家,就只能一步三挪地走着去,走走歇歇,五里路要花多半晌时间。

外婆不识字,语言却生动丰富。有一年清明节下雨,她竟吟出“清明时节雨纷纷”的诗句。表姐喜欢在后院栽花,特别是 “指甲花”。当夜间的雷阵雨把指甲花打落、表姐满面沮丧时,外婆叹息说:“这就是古人说的,‘夜来风雨声,花落知多少’啊!”我向来吃饭最慢,有一次吃面条,我的小姨史惠珍提出和我“打赛赛”,条件竟是:“我一次只吃一条面,看谁先吃完?”外婆总说我:“男人家吃饭,狼吞虎咽;女人家吃饭,细嚼慢咽。你怎么吃饭像个女子家?”有时党家村有我惦记的事情,急着要回家去,希望我多住几天的外婆就三分不高兴地说:“外孙子是个狗,吃了就要走。”接着就给我收拾行囊,尽可能让我多带些好吃的东西回去。

我的妹妹和弟弟对于外婆和表姐的感情就不如我那么深;到了外婆家,也不像我那样随便。外婆每次见到妹妹,总是说:“貂婵女子又来了!”貂、刁同音,“貂婵女子”,有“歪”、 “厉害”的意思。但前提是必须长得好看、利索,才有资格被叫做“貂婵女子”。有一次不知为什么妹妹“吊脸”,外婆说:“我就见不得这貂婵女子的‘恶差’眉眼!”“恶差”者,凶恶的差人也。现在把“差人”叫员警。社会上的“恶差”司空见惯,却罕有人知道“恶差”这个词。

抗日战争后期,外婆家的土地只剩下不到40亩,由我叫他“姚庄爷”的亲戚全权管理地里的庄稼和马房的车辆、牲畜。 “姚庄爷”年龄比外婆还大,外婆叫他“大哥”。这位“姚庄爷”不仅在地里干活爱吼几句秦腔,一个人在马房睡觉,梦中也时常唱戏。我们悄悄地偷听过,比他醒着时唱得还好。

“姚庄爷”也不识字,但他爱动脑筋,思想活泼。七岁我上二年级时,便表现出了算术“才能”。“姚庄爷”爱和我耍,有一天当着外婆等人的面给我出了两道题:“载渭,爷给你出道题:十七匹布两个人分,一人分多少?”我知道“姚庄爷”的题目一定埋伏有名堂,问他说:“这两个人中一个就是你。你把(八)屁(匹)绊(半)。”“把屁绊”是韩城方言,“把屁放”之意。外婆和在座的人都大笑。但“姚庄爷”并未灰心:“爷再给你出个题:一丈远十堆粪,多远一堆粪?”我说:“咱家的粪都是你拉的,你一吃(尺)一堆粪。”众人又大笑,外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,她说:“你还能问住载渭?”

不知道为什么,“姚庄爷”和“姚庄婆”长期分居。“姚庄婆”长得细皮白肉,但双目失明,和她的生母,我也叫她“姚庄婆”的善良、精干的老太婆一起生活。多年前他们的大儿子增运包做外婆家的庄稼,我叫他“增运达达”。“达达”是韩城人对叔叔的昵称。增运是个火性子,打起牲口来毫不吝惜。增运的弟弟叫增魁,性格和缓,但耳朵有些背,我们家分居前曾给我家做过饭。兄弟俩都已成年,增运就被派壮丁,当了兵。那时党家村驻扎着阎锡山“二战区”的军队,装备很差,生活艰苦,但文化素质和军队纪律都比“中央军”的九十军强。不知怎么搞的,增魁竟自愿参加了“二战区”的军队。可能他以为自己既然当了“二战区”的兵,增运就可以留在家里了。于是“姚庄爷”、“姚庄婆”同时失去了仅有的两个儿子。日本投降后,他们都到山西打内战。增运开小差逃跑,被国民党军抓住枪毙了。增魁在战场上被俘后当了解放军,曾捎回过一个口信,以后再永远没有消息,据说很快就牺牲了。我这两个“达达”就这样不明不白、无声无息地死去,留下二女一男三个孤独老人,他们的死有什么意义,又是谁的罪过呢?

“姚庄爷”和“姚庄婆”势同仇人,永不来往。外婆家就是“姚庄爷”的家。听说在村子的“上巷”,有一个和“姚庄爷” 相好的女人。有一年收麦,在地里装车时,我看见车上的“姚庄爷”满面喜悦地将大把大把的麦子扔给一个不到三十岁的拾麦子的女人。我很生气,晚上吃饭时对外婆说:“我姚庄爷装车时不停地把麦子扔给那个大女子!”外婆哈哈大笑,重复着我那“大女子”的说法,她仅仅觉得有趣而已。

“姚庄爷”后来发急病去世,外婆按家中长辈的礼数给他办了丧事,极哀尽礼。我正在初中念书,因为不是星期天,没有参加“姚庄爷”的丧事。如今回想起来,确是件遗憾的事情。

外婆一生操办了六宗丧事,八宗婚嫁大事。她一个妇道人家,又是小脚女人,样样都办得排排场场,井井有条。除了她的组织能力,再就是她有知人之明,用人得当。三年困难时期,父母有时从西安给她捎回去一些点心之类的食品。父亲老强调捎回的东西要看着让她一个人吃,外婆却总是微笑着嗔怪这项“为你好”的要求。表姐也在西安,舅父在乌鲁木齐,都不时给外婆捎回些各样的食品。不管捎回来的东西再稀罕再少,她都要分给别人共用,从来不吃独食。只要她有事,乡邻左右和亲朋好友无不热心帮忙。

“姚庄爷”去世后,接着管理外婆家农事的,是我叫他“王叔”的王榜存。王叔为人,短小精悍。他出身雇农,曾担任过农会主任和贫协主任。凭土改时分的二亩地,远比不上“解放”前的长工生活,也看不到什么指望。他做外婆的庄稼,除了地里的活和马房的事全归他管,农忙时雇用短工,派活、定工钱,都是他一手操办。渐渐地,外婆把一些外面的事情也交给他办。虽是雇佣关系,却日渐融洽,仿佛家庭中的一员。“四婆”的丧事,就是王叔具体主持的。

外爷兄弟五人,“四婆”的男人我应该叫“四爷”,但在我出生前,他就去世了。“四婆”青年守寡,直到老年,患中风去世,结束了她孤独、痛苦得趋于麻木的一生。守寡期间 ,她曾怀过一次身孕。这在当时是最丢人的事情。外婆家用牲口把她送回娘家。她的娘家就是我们党家砦的四嫂家,我们家的隔门邻居,“解放”前夕党家村的首富。娘家拒之门外,坚不接纳,以后两家就断了亲。至于孩子的命运,我不清楚,反正那个时代,四婆的孩子肯定没有生的权利。 “四婆”的家务是磨面、淘菜、做饭、扫地;偶然也下地干一些摘棉花、摘豆角之类的农活。她一个人住在东厢房的北屋,有时来了女眷,就和她一块住。我到坡底村,大都睡在外婆炕上。有时客人多,就睡在“四婆”屋里。“四婆”不止一次地对着我回忆她娘家的情况,并打问娘家现状:有几个儿子?几个女儿?都叫什么名字?上几年级?有一次我在四嫂家,冒冒失失地对四嫂说:“坡底我四婆,还是你们家的女哩。”四嫂立刻沉下脸说:“她都死了,早就死了!”我落了个没趣,虽不理解,以后却再不提起。

举办“四婆”的丧事,请了一班“响子”。在公社化以前,“响子”是一种社会职业,专门为家户举办丧事时唱戏、吹奏哀乐。主要乐器是唢呐,兼有胡琴、笛子、锣鼓、板、梆子等,可以唱秦腔、蒲剧一些折子戏。“响子”是人们最蔑视的一种职业,有道是“七成响子八成戏”。戏子只有80%人格,“响子”等而下之,只有70%。唢呐在过去的韩城人口中,就径直叫做“王八”。

丧事的前一天晚上,我正听“响子”在院落唱秦腔,一个吹唢呐的要我为他“摸两个盘子”。“盘子”是韩城专门为丧事蒸的礼馍,又叫“寿盘”,用一斤“台面”(最白的面粉)做成一个像扁坟那样的面食。我告诉王叔:“响子要两个盘子。”王叔和气地说:“不要叫他们‘响子’,叫‘乐人’。”随即取了两个“盘子”给我。我深愧自己的浅陋。孔子说:“礼失而求诸野”,岂虚言哉!

1955年的农业集体化运动,使外婆家的土地、牲畜、车辆、农具以及马房的使用权都成了集体的财产,王叔也离开了外婆的家,成为“幸福的社员”。但他仍常到外婆家闲坐,抽水烟、喝茶、拉家常。1956年暑假,我在清华大学读完了二年级,回一趟家,来看外婆。晚上,几个人坐在门口的青石台阶上乘凉。除了外婆,还有王叔和东隔壁的刘景坤。景坤比我年长七岁,本是高中“三八级”的学生,1949年就该毕业了。由于战乱,学业中辍。而他是一心要考大学的。当我1951年考入高中时,才知道他在重读高中,正在上二年级。按外婆家的班辈,我该随着表姐叫他“小爷”。但我们是同学,又很谈得来,他家和外婆虽是紧邻,却非近族,加之我的口又“硬”,所以总是直呼其名。这晚上不知由什么话题,说到了“为人民服务”。王叔说:“我不赞成你们‘为人民服务’的说法。”景坤说:“我们毕业了,不论做什么,难道不都是为人民服务?”王叔说:“你们不论做什么工作,都挣工资。这工资就是人民给你们的报酬,和你的工作已经抵平了,怎么还能叫‘为人民服务’呢?如果你们不拿工资,实行供给制,干的工作超过应得的报酬,那才能说‘为人民服务’。不能有了利还要名,要了名还要利。”虽然我仍然帮着景坤和王叔辩论,但他的论点已将我震撼了,并在我心中扎下了根。

等他们都走了后,外婆一面收拾茶碗,一面说:“榜存他懂得什么!”尽管外婆总是偏袒我,可是我的心却失落落的。我正在走向独立思考。

1960年初,我从清华大学出走,冒着被强制“劳教”的危险和体制决裂。在西安从事了半年各种临时性的劳动后,年底被从城市“压缩”到了农村,又和外婆见面了。刚好王叔也在外婆家闲坐,外婆免不了又为我辩护说:“人家说八路军不好,把他能气哭,他还能反对八路军吗?” 我问王叔这几年日子过得可好?他说:“过去为地主干活,凭下苦吃饭;一天干三晌活,吃三顿饭,总算能落个肚儿园。现在为公社干活,凭工分吃饭;也是一天干三晌活(跃进时晚上还得干,是四晌),也是一天三顿饭,可是没有一顿能吃饱。”接着外婆说起“大跃进”中各种只能令人苦笑的事情,如:“深翻地”一丈八尺,“高产卫星田”亩产100万斤小麦,“大炼钢铁”把菜刀、农具、门环等器具都炼成铁渣等。最后她总结说:“大跃进把殃出尽了!”“殃”,本意是祸殃;而“出殃”在我的家乡,更有“出洋相”一层意思。王叔走后,外婆感叹说:“过去的财主家和贫雇农,现在的日子都过得愁苦。”

说话间,外婆去了一趟茅房(厕所),隔了好长时间才出来,喘着气 ,脸色发白。我赶紧上前搀扶,问她哪儿不合适。外婆说:“屙不下来,用棉柴子棍掏了好半天。”我问她为什么便秘,要不要果导之类治便秘的药?她摇了摇头说:“不顶事,吃什么药也不顶用。”当她慢慢缓了过来,才告诉我说都是因为蘼子面吃的。但外婆接着又告诉我:“还有一种面,比蘼子面更厉害。”我感到好奇,她说:“‘三面’最厉害:大跃进、人民公社、公共食堂。都是这‘三面’把人害的!”我说:“不是‘三面’,是‘三面红旗’。另一面红旗是‘总路线’,不是‘公共食堂’。”外婆说:“我倒一老是这么说的。”

虽然粮食已经极度困难,外婆还是给我做了一碗汤面条。她一面看着我吃饭,一面安慰我说:“好娃哩,前面的路是黑的,谁也把谁看不到头。老辈人常说:‘天不转地转哩,山不转路转哩。’世上的路,除了死路,都是活路。做人难。可是,路宽着哩!”看着外婆,她是多么的柔弱,可是这些没有文采的话语,却支撑着我走进暴风雨,顶起一次次袭来的千钧压力。

外婆也学了许多新名词,给我印象最深的话却是:“我悉悉不爱活了,我都想把我给自杀了。”这说法给母亲和舅母也留下很深印象,她们分别对我说:“你外婆常说,她都想把她给自杀了。”

第二次去看外婆,因我要下县城,早早告辞。外婆问我:“你晚走一会行不行?”我问有什么事,外婆说:“给我绞一担水。一点水都没了。”外婆说话时,满面笑容,抬头看着我,一付祈求于人的样子。我从来没见过外婆这样对我说话。我不敢看她第二眼,担着两只空桶出门走向井台,一出大门眼泪就夺眶而出。舅父一家远在新疆。表弟家骥正上高中,虽然孝顺勤谨,一周回家两次干些体力活,但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。坡底村的水井,十多丈深,绞水的人按着顺序,每人只能绞一担水。然后再重新排序,绞第二担。我花了几个钟头,绞了六担水,蓄满了水缸。然后直接回党家村去了。

1962年我摘掉了右派帽子。为了稍微扩展一下生存的空间,1963年初,我凭借私人关系,到铜川煤炭基建公司作井下掘进工。这时我生活中发生第一次婚变,回到了韩城。我一生发生过好几次婚变,由于每一次结合我都有真诚而热烈的感情投入,因此,即使由我自己坚持的离婚,对我的感情也是一次严重的伤害。我到外婆家去,难以启口诉说紊乱的心事。心不在焉地说了些无关的事情后,我起身告辞。外婆送我到门道里,表情凝重地说:“女人,是最小的事情。奔自己的前途要紧!”我一生命途多舛,道路坎坷,外婆平常的两句话,又给了我多少搏斗命运的勇气!
外婆的生日是阴历四月的最后一天。1964年,我从铜川徐家沟煤矿用平信给外婆寄去5元钱的生日贺礼。家骥表弟在回信中转达了外婆的一句话:“载渭是好的!”外婆的话使我想起《旧约‧创世纪》。

1970年我以“现行反革命罪”被铜川市军管会逮捕。1971年1月被判处20年徒刑。不久就到庄里镇钢球厂“劳改”。劳改厂每月有二元五角的另花钱。我攒了多半年,给家里寄去十元。载重弟回信说,母亲看到我寄的钱非常伤心,让我以后不必再给家里寄钱了。我本打算明年给外婆寄二元钱作为生日贺礼,弟弟的信使我打消了这个念头。我只能在每封家信中,寄去对外婆的一句问候。

外婆是1976年10月去世的,终年83岁。狱门深似海,我惟有把对外婆的哀思寄托在心中痛苦的海洋中。1979年 7月,我“保持反革命定性不变”,刑期由20年改为10年而“刑满”出狱。我来到坡底村看望外婆,面前却只是一抔黄土。万千语言此刻凝聚为一个问题:在我 1968年被所谓的“红纠连”从家里抓走,到她去世的八年间,外婆是仍然坚信我不会反对“八路军”呢,还是改变了看法,认为对于“八路军”身上那些不好的东西,也不妨去表示一下反对的意见,使“八路军”能变得好一些,即使要冒着坐监的危险?但这个问题,我永远也听不到外婆的答案了。

我母亲同胞五人,三女二男,其实都不是外婆生的。他们的父母去世时,五个儿女都未成年。外婆是我那血缘外祖父母的二弟媳。她自己曾生过一个孩子,但没有保住。面对着五个失去亲生父母的孩子,外婆毅然担起了母亲的责任,视他们如同自己的血肉。而且她的爱一直延伸到下一代。表姐秀云一岁多失去生母,三岁多失去生父,全靠外婆悉心照料、拉扯成人。表弟家骥也是由外婆抚养成人的。至于我这个外孙,从外婆那里得到的爱已经足够多。

这多年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:极左路线的实质是什么 ?我们民族历史上最缺失的东西又是什么?我似乎慢慢明白了:我们缺少爱!回顾几十年来,我们整年、整月、整天都在干什么?无非是批判、斗争、怀疑、嫉妒、监视、控制、打倒、战胜、夺取、消灭、无情竞争、誓不两立、优胜劣汰、你死我活,到处都被仇恨所充满,深深地毒化着整个的生活。爱生善,恨生恶。一个心中充满了仇恨的人,随时都会生出犯罪的动机,干出罪恶的勾当。恨世主义者不可能忠于任何理论、政党和个人。外婆虽然不是一个基督徒,她的心中却充满了爱,她不曾恨过任何人。我想,这就是外婆留给我的最宝贵遗产了。
──转自《自由圣火》(http://www.dajiyuan.com)

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观点和陈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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