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說:錦瑟
如果她曾經身歷過,手忙腳亂地站在一片開滿薔薇花的河邊,如果她曾經歷過被一個少年郎從湍急的河水裡拉起來的情景,傾情地交付一個少女的心身靈魂給另一個人的感受,如果這些她都感受過,那麼,她當然就懂得,她的女友此時正在經受的熬煎,有多麼痛……
變了心的男人,多麼可怕呀,羅衣現在已經不敢出現在丈夫的眼前,他嫌棄她的目光,劇烈的嫌惡裡,還帶著某種膽怯和無奈,也許正因為這點無可名狀的本能的不安,讓他不舒服,於是,他面對妻子,就愈發地厭惡。他決意不理她,迴避她準備的早餐晚餐,絕不和她同桌吃飯,決意讓她在無數回自討無趣的難堪中,一點點認清現實,逐漸接受他沒法和她過日子的現實。而她一次次試圖挽回的對談中,他倒...
「我是來投奔你的,我沒有地方去,也只有跟你能說明白。我這幾天就該死了。」電話裡,那個氣若游絲的女聲,根本聽不出來是羅衣,卻彷彿是地獄裡傳出來的一個怨鬼的嗚咽。朱錦如墮雲裡霧裡,然而,女友來投奔她,她頓時覺得滿城豔陽,春風浩浩。
上班的時間裡,她總是習慣地發個短信給他,簡短的片言隻語,不外是問道,你在做什麼呢?忙不忙?他呢,也會問問她忙什麼,中午吃什麼,引得她老實作答,不外是一粥一食、青菜例湯的工作餐,以及日常瑣碎的工作,意思不大,然而,不做是不能夠的。這樣無油無鹽的話語,你來我往的,她知道,他只是陪著她,耐心地,陪她涉過這一天一天。
她到底把鄰居給她的那張光盤,放入DVD盒裡,那張光盤內容很多,也許不只是震撼心靈所能形容的那種感慨,因為她從來都不知道,在她的身邊,和她所處在同樣的時間段,在她沉溺於男女之情的時候,身邊有過那麼殘酷的事情發生,還在繼續發生。她從來都不知道,人世間有這樣超凡脫俗的一種存在。
朱錦恍惚地望著雷灝的臉,他的聲音忽遠忽近,她心裡,已經躲到了多年以後,那時候一切都已經成煙成灰,眼下這一刻太痛了,真相太酷烈!她根本不知道,他到底是誰。又要生一個孩子!他和他強悍的妻子,他們的婚姻,這幾年她攪在其中,大家都不曾安寧過,他們已經有一個孩子了,如今,又要生一個──他們又要一起生了一個孩子⋯⋯
一天一天,石灰岩一樣穿不透的日子,也捱下來了,就在她感覺自己已經接受了這樣的結局的時候,雷灝給她寫了一封短信,非常簡潔:就這樣吧,到此為止。珍重!
看起來,那是一份不一樣的廣告資料袋,用一個防雨的塑料包,包得十分用心,塑料封面上有一朵靜靜的蓮花。袋子裡頭則是厚厚的一疊──她以前就收到過,知道裡面的內容──口袋本的小書、上網卡、刻錄光盤等。但她從來都沒有耐心仔細看完過。並非是恐懼什麼,然而,有一種百無聊賴的空虛感,還有一種不能名狀的物質,團團地纏住她,總讓她感覺心煩意燥,坐立不安,於是,她從來就未曾完整地...
每一次他要走,都是一場劫難。勢必得提前一二日醞釀離別之意,而她免不了要大哭大鬧,一直糾纏到他上飛機。他的工作、公司、會議、商務,十萬火急的藉由,漸漸地,都不成立了。這些都不能再說服她。嫉妒和占有欲,還有無窮無盡的不安全感,在她的心裡充滿。根本上,不允許他有她不在場的生活。在意念裡,她是一個女版的張飛,他從前的生活是一個敵人的山寨,她要明火執仗跳將過去,發願要...
在北京生活的雷灝,仿佛風箏,時隱時現地出現在朱錦的視野裡。他飛來深圳的時候,朱錦總是在他搭乘的航班起飛的時間,就往機場趕去。當雷灝在出口的人流之中,醒目地走出來,他面容瘦削,長期處於人事紛爭之中的精神矍鑠、眼眸漆黑,面容裡有一種警覺和肅殺,整個人是倦怠的,卻又是那種一觸即發的警覺。
母親死了。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母親了。
不知哪一天開始,朱錦開始看老戲。那些慢悠悠的前朝的時光,悠長,婉轉,迤邐纏綿的唱腔,多少年一徑這樣唱著,流傳下來,無論盛世還是亂世。那些山長水闊的布景,楊柳枝映著白粉牆,檐頭人家,遙遙的一帶青山隱隱,流水迢迢,桃花渡口多少聚散。
沒有人不在流言之中,朱錦從上班的第一天起,就從辦公室同事們的眼睛裡讀出喜悅,不能置信、無以復加的驚喜!一個活生生的緋聞女主角著陸在身邊,成為同事,還有什麼比這更讓這些八卦從業者們心情振奮群情激昂的呢?她心知肚明自己正在被人沸沸揚揚地議論,辦公室、茶水間,嘈嘈竊竊的流言場所,只要她不在場,她是緋聞女主角中被議論得最歡的一個。
在清晨和黃昏,地鐵口湍急的上下班的人流中,那個穿襯衣、長褲的女孩子,她就是朱錦。一身衣衫折出無數的褶皺、鏤空、破洞,褲管剪斷,一長一短,搞出了無數的名堂和小花樣,看起來有無數的袖子、口袋、褲管,卻依然穿得衣不蔽體。
不知不覺,五月了。處處可見的花壇都開了花,玫瑰、月季、蜀葵。粉紅的、嫣黃的、潔白的重瓣花朵,是北京夏天尋常開的花,在路邊的花壇裡,一開一個夏季。白樺樹綠油油的葉片在風中翻飛,翻出嘩啦嘩啦的響來。她來北方還不到一年,只見過草木的一榮一枯,然而,時間已經滄桑了。
刺身端上來,雪白的碎冰上臥著金黃的三文魚,桃花瓣一般的北極貝。還有青梅酒,溫好了的,裝在小巧的瓷瓶裡,細長的瓶身上繪著竹葉。他將酒杯斟滿,輕輕地遞了一盞在她面前。淨長的手指,白皙的秀氣的手腕,還有他儀容修整的臉龐,在燈下,很漂亮的男人,尤其這麼陪著小心地呵護他。當然了,他做慣了,對誰都一樣。她想得出他對待他的妻兒、雙方父母的殷勤。他天生就是個多情的人,對誰都...
月亮在無限邈遠的高天上,鎮子外頭的湖,田野間的馬路,被在有月亮的黑夜裡放大成一個遼遠的世界,一切都是不確定的。 上了高速公路,撲面的光帶,車陣的呼嘯。她鬆了一口氣,竟然昏昏沉沉睡了一覺。待到她被叫醒,要求付錢,原來機場已經到了。天色才泛青,機場卻一派雪亮,人來人往,繁忙不已。空氣裡充滿了機場特有的、香水混雜著咖啡的氣味。那些機場的品牌店還不曾營業,雪亮的燈火...
她們這樣對峙著,家家戶戶都在過年。這戶人家卻是多少天不曾舉炊,冰鍋冷灶。那男孩走時吃的那頓飯,也是她們母女的散夥飯。 那床舊毛衣精心拼織的百衲毯,估計是母親經手的最後一樣東西了,沒有完工,卻不見蹤影。家具間落著厚厚的灰塵,裁縫間裡,客戶的衣料、蠶絲和羊絨堆積著,上頭蒙了一方大布。縫紉機的車頭,裁剪板上,也落著一層灰。
她如釋重負地走回家,曉得母親那裡還有一關,然而沒關係。母親不會捨得她不高興的。暮色裡的小鎮一片閔靜,她心裡覺得寂寞極了,真的不知道一輩子待在這種地方的人,都是怎麼過的。人活著和死了沒有兩樣,從頭到尾都沒發出一點動靜。她想一想遙遠的北京,從窗口望出去的都市燈火,如火山噴發,熔漿流淌,天都燒紅了。
她霍然地站起身,叫那男孩的名字,說,「我們出去走走吧。」母親和那男孩都抬起頭,齊齊地、警惕地看向她,且不約而同地都帶著懼怕。知道她會和他們倆過不去,存了心的。
她回到家時,天色昏暝,母親在後院裡洗菜,井水嘩啦啦地,冷天裡聽著格外的寒。那頗具動靜的拼接毛線毯,此時在竹椅上團成一團。爐膛上坐了一壺水,散發著一點寂寥的熱氣。空氣裡有一種黯淡的散了場的掃興。她獨自在爐灶前坐著,想到北京,那幢公寓裡的日常。突然覺得眼前一刻也不能呆了,她恨不得插翅而飛,逃離這裡。這樣的暮色,寒磣的日常,母親把一個沒情懷的庸才當個寶,似乎除了他...
他們一起逛書店,一栽進書海便是一整天。她本來就不知道怎麼和他說話,找話題這件事把她累得腦子生疼,在書店終於不用說話了,尤其是,任何一本書都比人有趣,打開來真有一種關上門、插上插銷,獨自一人徹底輕鬆了的感覺。男孩子看著朱錦埋首讀書的樣子,甚是敬佩。他在書架四周轉轉,又返回來,不厭其煩地微笑打擾,「怎麼樣,這本書好看嗎?講什麼的?」
男孩子為了朱錦那點可憐巴巴的英文,每天給她補習語法,拿了許多的語法練習題集給她做,守著一張桌子,她一邊做,他一邊改。
隔著三年的不見,她的臉,她的整個人,都長成了粉雕玉琢的玉人。比及少女時的她留在他記憶裡的輕盈,多了一層肉肉的豐盈。她那時候,是個冷冰冰的少女,過度地自尊、自卑。那些矛盾調和,捉弄著她的儀容,她看著太瑟縮,太尖銳,像一隻銳利的小黑貓。如今,她坐在火塘邊,穿著舊式的立領盤扣緞襖,扭過頭來看他的神情,是溫和的,恬淡的,仿佛一個寬容、和藹的長者,看著一個男孩的衝動。
就這樣,從前的那個少年,朱錦十六歲時的小朋友,再次被母親提起來。
這個冬天,她想念母親。年少的人心懷遠意,走遍了天下的路,才會想起家園。然而,那種想念一旦湧起,便是排山倒海的洶湧,恨不得一下子插翅還鄉,將母親變到眼前,活生生的,笑瞇瞇的,滿面細細的皺紋。想到母親的臉,朱錦的眼淚終於有良心地落下來。
天氣一天比一天冷。每天,朱錦去上學,風又急又冷,席捲著塵土。大風裡她是最無動於衷的一個人。她也不再扯著羅衣當擋箭牌,放了學,她急匆匆地走在暮色的街道上,四周都是人,只有她獨自走在一段雪白的隧道里,可以聽見的只有腳步的回聲,然而,她確認,有一個人,在隧道的外面等候她,為了抵禦她走出來,他將這長長的隧道築建得有一生那麼長,那麼長⋯⋯
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好多天,她放學後總是自動地粘著羅衣一起,也並不總是回家去圍爐,她們搭乘地鐵、公共汽車,在城市裡遊蕩,去西單書城,去王府井購物街,反反覆覆去看博物館。總是流連得滿城燈火,她們才會分頭回家去。
雷灝牽起她的手,起身離開,沿途的白石徑潔白得似乎會發光,松柏樹黑黝黝的,從福海走出去,有蜿蜒的兩排路燈亮著,冷風吹起的甬道上,風掃著落葉。
雷灝是一個初冬的下午來到公寓裡的。他有自己家的大門鑰匙,開門進來,房間裡的溫煦空氣,格外地令他一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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