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小说】红莲舞(14)真言

作者:兰音
图为五代十国 周文矩绘《仕女玉兔册页》局部。(公有领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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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四、真言

光阴倒转回五年前,司将军府中,斜阳楼阁,金辉满室。书房中萦绕着松烟墨的淡淡香气,梳着双鬟的少女立于宽大的书案一侧,静静地俯首研磨。

书案正前的中年男子,提笔沉吟。他身着苍蓝色的深衣常服,身后书籍满架,整个人斯文得仿佛儒士,然而眉眼处伏虎卧龙,威猛自生,散发出长年风霜征尘之意。

他眸光一闪,终于挥毫落纸,饱蘸墨汁的笔尖在一本装帧考究的名册上划下一道短线。

少女的眸光,轻轻扫过笔尖划过的痕迹:“爹爹还是决定去掉薛家公子的名字吗?”

“薛老大人一生孤高耿介,正道直行,我相信他的公子,即使一时迷失,也终会走回正途。”司岳的声音沉雄苍然,流露出惋惜之意。

他望着窗外绚丽如火的晚霞,半晌道:“当年,薛老大人在庐州做官,还常常带着这孩子来作客,只可惜他早早调职入京,我又长年在外征战,以至于他被政敌谗害,我都来不及营救……”

司瑶也抬起头,静静听父亲沉思前事,双眸映着霞光,似琉璃莹辉。司岳又说:“等我领兵归来,他已经返回庐州,拜在淮靖王门下。这几年,他借淮靖王之力,仕途上一路青云,我数次想与他联络,他却避而不见。”

他的回忆,终于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,重新摊开一张光洁坚韧的纸张,写下一连串名字。司岳运笔如飞,却字字工整有力如刀刻斧凿。司瑶端视着那一个个熟记于心的名字,半晌后劝慰道:“爹爹不必忧心,薛家世习儒业,薛公子饱读诗书,一定会继承其先父遗志。”

当今天下,富庶繁华,却外有夷敌、内有强藩。那淮靖王早年以叔父辈拥立新君,少年天子深为倚重,特许江南大片封地,独揽王城军政大权。时日久了,淮靖王越发恃功骄纵,不受天子节制,渐成大患。

司岳凝眸,望着逐渐变干的墨色,重新打起精神:“瑶儿,为父今日另有要事托付与你。”他从身后书架上取出一部厚重的书册,将书中夹着的几封书信,交到司瑶手上。

书信上的落款,令司瑶神色一惊。“爹爹,这是……”

“不错,正是淮靖王与北狄王子暗中勾结的密信。只是这样的证据”,司岳深沉的语气似有千钧之重,“除非他彻底失势,无异于数纸空文。”

“爹爹,那您为何还要出征北狄?”司瑶颤声问,只觉掌心滚烫如灼烧,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恐怖和不安。

司岳的眼中仿佛燃起炽烈的战火:“北狄多年进犯边境,我统领千军,岂有不战之理?即使前方是个圈套,我亦往矣!”他又郑重吩咐,“这些书信,你在府中寻一处小心收藏。往后,除非淮靖王再无翻身机会,你绝不可将此物公诸于世。”

她只是茫然点头:“爹爹能将名册藏于书房暗格,只怕女儿再小心也找不到更隐蔽、更安全的地方。”

“我早已放出消息,说我府上藏有淮靖王结党营私的名册。”司岳泰然一笑,“我出征后,淮靖王一定有所行动,只要他寻到了名册,便不会再关注将军府。这书信,只要妥善保管,便不会有任何问题。只是往后府中若发生什么事,你只要记得保护好自己,保护好那些书信。”

“是。”司瑶的声音轻微得几不可闻,又见司岳从书案捧起一枚墨玉龙珮,交到自己手中,耳边想起父亲渺远的嗓音:“此物你也一并收好。想来你也不记得此物来历,若将来有机会见到薛家公子,交还于他便是,希望他复得家传宝玉,莫忘了薛家祖训……”

 

一段不算太遥远的记忆,回想起来似乎预见了今日一切因果际遇。司瑶择了与薛文远相关的部分,简要告知。先人音容宛在,她思及往事,不觉愁锁双眉,眸色泛红。

薛文远的神色,从震惊到呆滞,眼底只余一片晦暗。他摊开双手,漠然俯视,忽而苦笑一声:“天子少年有为,欲除强藩;淮靖王老谋深算,意在至尊。一个降下密旨,命我除藩;一个保我入京,以为内应。为哪个效命,不是如履薄冰,如临深渊?”

他双目圆睁,整个人仿佛笼罩于悲愤之焰中,声音也嘶哑起来:“我只想重振薛氏门楣,为什么他们两雄相争,要我薛家承担所有风险?”

“大人若真要振兴家族,就一定要继承先人遗志,做个忠义贤臣。”

他儒雅的面容几近狰狞:“权贵奸佞擅权,最终是忠臣廉士身死名灭,于国何益,于家何益,于己何益?”

“薛老大人看惯了官场倾轧,依然忠耿直谏。我爹爹,明知强虏难灭,更不惜埋骨沙场。”司瑶的声音清婉而坚定,“他们秉持的,就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胆正气!这股正气不灭,天地朝野总有清明之时,他们坚持的,终有一日会成为现实。”

“正气……”薛文远喃喃而语,双眸空洞茫然,全身的无力感似乎更为强烈,全赖陆忱勉力扶持。

轻拂染血的白袖,楚云舒护送司瑶走向院门,淡然道:“既然薛大人深谙明哲保身之道,就请在寿宴之日静候消息,碧血堂纵使势单力薄,也一定会战至最后一刻。”

薛文远面色有些苍白,却木然不语,亦未出手阻拦二人。司瑶经过他身边时,停驻片刻:“这一次,我与碧血堂,愿为大人的仕途,杀出一条血路。希望薛大人留着有用之身,他日能够为国为民做出正义的选择。”

他若有所思,更若有所失,久久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。

 

淡淡的药香弥漫在空气中,细细嗅来,略带苦涩的气息,反而有种宁和清恬的舒适感。屋外的丝竹佳音隐隐飘送,愈显得室内清静悠然。

司瑶替楚云舒重新包扎了伤口,灵巧地将层层缠绕的棉纱打上死结。又嘱咐他:“虽未伤及筋骨,伤口毕竟很深,这几日就不要碰笛子了,调养要紧。”

他笑着应下:“你放心,就算几日不练曲,也不会耽误寿宴上的演出。”

收拾杂物的双手动作一顿,司瑶冷冷看了他一眼:“我宁可你伤得再重一些,不能入宴才好。”

楚云舒的笑意逐渐凝固,望着包扎好的手掌出神:“即使如此,总还有其它方法接近那人。”

司瑶望着他,数步之遥的距离仿佛阻隔了重重山水,他决定的事情,毫无转圜的余地,自己能做的,也只是努力站在他身边而已。司瑶转身,窗外霞光映入双眸,五色的流辉已经趋于暗淡。她缓缓走到窗前,整个身影融进在一日最后的琉璃幻彩之中。

不知这样静静观赏暮色的日子,还有多少?楚云舒亦起身走到她身后,望着漫天斑斓的色彩,忽然说:“倘若,这次我们能够活下来,我有件重要的事对你说。”

清眸回转,尚残留着梦幻的神采。司瑶静静地望着他片刻,心底万般思量。她终是微微一笑,当是许诺:“好,到时司瑶也有一事,要告诉你。”

 

春水阁中,纵使浸润了多年的水乡温柔,此刻亦充斥着肃杀气息。图为《西厢记图册页》局部。(公有领域)

日子不紧不慢地一天天过去,若不是心底念着那件大事,倒是给人一种生活复归平静的错觉。而这一日,终究是到来了。春水阁中,纵使浸润了多年的水乡温柔,此刻亦充斥着肃杀气息。

高楼深处,菱花镜前,纤纤素手执一支青黛,将镜中的眉尾轻轻描画。本就是芙蓉清水般的容颜,施以三分淡妆,便生出千百分的明艳。司瑶仍是一身素衣,端坐铜镜前,眼中只有清冷的淡然。

她放下眉黛,转过身来。一旁的昭娘亦是简素的妆扮,双眸含愁凝忧。司瑶柔和地笑笑,将桌上一方钿盒交给她。

“倘若我们成事,就请昭娘把它交到相府;若是……”司瑶顿了顿,却只是轻松地笑言,“就麻烦昭娘好生保管,等到那人得到报应,再将它公诸于世吧。”

“司瑶小姐……”昭娘心中疑惑,却又百般愁绪,不知从何说起。

她略略压低了声音:“这里的东西,比你我性命还要重要,不过昭娘放心,这世上知道它存在的人,已经不多了……所以,昭娘不必担心它会带来什么危险。”

“不不……司瑶小姐所托,妾身岂会顾虑自己安危。只是担心你们……”昭娘说着,眼中泪光闪烁,“罢了,我在家里等你们的好消息。”

司瑶点点头,飘然步出房门,昭娘取出帕子赶紧拭了拭泪,紧跟上前。

 

大堂之内,陈放几只厚重的酸枝木箱,沉郁的红棕色如酒似血。两列仆役打扮的汉子肃然伫立,为首之人浓眉飞髯,霸气隐隐,正是乔装的沈知命与碧血堂的顶级高手。他们之中另有一人,却是白衣出尘,气韵清华,腰间悬着一柄比衣衫还要洁白几分的玉笛。

众人举头而望,那通往二层的长梯尽处,素衣淡妆的少女,自长阶而下。她纱裙翩翩,遮不住身形纤瘦清减,反而更透出一股毅然决然的孤高之气。

众人一齐抱拳行礼,司瑶来到大堂中,亦敛衽还礼,双眸望着那三载相伴的白衣郎。相视的瞬间,欲说还休,只有一丝苦涩的笑意:“让大家久等了。”

楚云舒上前几步:“是我们来得早。外面,孙逐鹤已备好车马,我们随时可以出发。”

“好。”司瑶没有任何迟疑地,继续前行。

“司瑶!”楚云舒忽然唤她。

她垂下眸子,努力露出欣然一笑,这才回转身子:“我在。”却再说不出什么话来。

半晌,楚云舒用力点头,快速走到她身旁:“一起走吧。”

 

春水阁外,暖风微醺,又是一个大好的晴日。一辆华美精巧的油壁香车停在近前,衬得拉车的白马都十分温顺可人。负责看守的孙逐鹤,却冷着一张铁面,不耐烦地看着身后那班侍卫,和一架更为高大的马车。

见司瑶和楚云舒相伴而出,他不由眯起眼,握紧手中佩刀,傲慢地行了半礼:“司瑶小姐,今日这车驾,可有资格载佳人拜谒王府?”

司瑶知道他还记着当日陆忱的嘲讽,也无心与他多言,只淡淡说了句:“有劳了。”便掀开帷帘,进了车。楚云舒与孙逐鹤并坐车厢外,孙逐鹤笑得阴沉:“想不到你我数次为敌,还有一车同载的机缘。”

楚云舒却带着几分慵懒,斜倚门帘:“可惜在下只解音律,不善驭马,只好请孙指挥受累了。”

孙逐鹤眼中划过锋利如刀的狠意,随即扬声大笑,扬鞭策马。其余人在众侍卫的看守下,将木箱搬上马车,紧随其后。

雕车不紧不慢,进了一条绿树掩映的宽广街巷,停在尽处。楚云舒小心地扶司瑶下车,两人默默无言,庐州城最尊贵的地方——淮靖王府终于到了。

 

司岳和淮靖王敌对多年,司瑶是第一次来到王府。举目而望,三间重檐高耸的街门,青瓦瑞兽,朱漆金钉,似一幢辉煌屋宇。门楣上的匾额,黑底金漆,端方严整摆放“淮靖王府”四字,流溢的彩辉森严凌厉,直射眸子。

两边高墙一路围砌,似一张随时将人吞噬的巨网。孙逐鹤无声冷笑,遂引着所有人从角门鱼贯而入。宽敞的通道,白石方砖铺就,一眼望不到尽头;两侧红墙相对而出,檐间绘饰七彩的吉祥纹样,轩峻富丽,尽显皇家威仪。一路走来,王府内肃静无声,只听得众人轻微的足音。队伍的后方,担着木箱的仆役,执戟护送的侍卫,皆是敛声屏气,步步留心。

约一刻时分,遥见前方一座雕梁画栋的石柱仪门。孙逐鹤毫无征兆地止步。扮作仆役的高手们彼此相视,立刻全神戒备,盯着孙逐鹤的一举一动。

“我差点忘了,王爷早已有命”,孙逐鹤不紧不慢地解释,“不许闲杂人等出入王府,这次只许司瑶小姐一人侍宴。”他淡定地巡视每一个人,“诸位既然来了,也不好就这么走了。我自会安排人手,好生招待诸位。等寿宴结束,一定恭送诸位回去。”

说话间,数道青光闪过,随行的侍卫纷纷摆开架式,尖锐的锋刃直指孙逐鹤身后的所有人。

突如其来的变数,令众人倒吸冷气,隐忍多时的沈知命更是满目愤慨,攥紧双拳。唯有司瑶,了然一笑。她回望众人,便对孙逐鹤说:“何必留他们给王府添麻烦?不如让他们都回去,司瑶一人也能安心留在王府。”

“司瑶小姐,可这些东西……”沈知命情急之下,忍不住劝阻。

孙逐鹤面色不善,正要开口,司瑶已抢先:“那些东西,不过是教坊进献的一些俗物罢了,带回去又如何?这里是王府,怎可肆意吵嚷?”她上前两步,神情凝重使了个眼色,低声命众人:“还不快走。”

楚云舒拍了拍沈知命的肩头,缓缓摇头,又走向司瑶:“我和你一起。”

司瑶只是毫不在意地笑着:“王府这么大,何愁寻不到一个会奏《红莲曲》的乐师呢?你跟着他们一起走吧。”她声音渐低,最后深深望了他一眼。

“孙指挥,继续带路吧。”仿佛下定决心一般,司瑶不再看任何人,快速前行。孙逐鹤耸耸肩,也不屑与其余人纠缠,有司瑶在手,量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。于是,他向侍卫摆摆手便紧跟上去。

碧血堂多年谋划,一瞬间化为泡影,所有人僵立原地,难掩心头的失落。他们等着沈知命的最后命令,只有楚云舒望着司瑶的背影,双唇微颤,终于,他扬声问道:“如果楚云舒没有资格作司瑶小姐的乐师,那么小舒,是否可以?”

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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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任编辑:林芳宇#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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