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寒山之木(1)
末世五年
泉語琴鋪。
「一連半月,無人問津。如此下去,琴鋪只怕要關張。」薔羽拭淚。
馮亭靈機一動,道:「書院之琴也須替換,不如……」嚴奉道:「此事並不簡單,定是赤衣人在背後搗鬼。」嘆了口氣,道:「吳師兄,現下琴廠已建,琴鋪今日不關門,明日恐也……」
「不見得。」吳致道,「若無琴師之心,造出之琴,終究是死物。無需多日,奏者自可明了。倒是赤衣人逼吾教授製琴之藝,至今未有想出對策。」
「不如到別處躲一陣,等此事過去,再回來。」馮亭道。
「這也不失為個好辦法。」薔羽道。
嚴奉道:「禍王羅網遍布天下,若在此地,吾等尚可照應,如若落在他處,後果不堪設想。」
「這可如何是好?」薔羽珠淚簌落。
嚴奉道:「天無絕人之路,吾等再行細思,總會想出辦法。馮亭,吾等出來許久,恐赤衣黨疑心,也該回去了。」
「嗯,師哥師姐保重。」馮亭道畢,轉身與嚴奉離去。
一個時辰之後,赤衣黨再次上門:「怎麼樣?想清楚了,走吧。」
「稍等。」薔羽道。
「吳先生人呢?出來呀。」赤衣不耐煩道。
「爾等要尋吾麼?」吳致自簾後走出,提起雙手,鮮血殷紅,顯然筋脈已斷。薔羽不忍視之,偏過頭去。吳致道:「吾之雙手已廢,做不了琴了。」
赤衣皺眉道:「怎麼弄的?該不會是你逃避禍王之令,故意為之。」
薔羽聞之,怒氣陡升,喝道:「爾等未有聽清楚麼!家夫之手已廢!再也做不了琴了!」
赤衣心下稍驚,喝道:「算你狠!」掉頭便走。見人走遠,薔羽趕忙取出白布包紮,忍不住眼淚直流。
「恨吾麼?」吳致道,「也沒與你商量。」
薔羽轉身取藥:「恨什麼!你是一家之主……」提袖抹淚:「只是以後,不准再這樣傷害自己了。有仇,咱們找禍王去報。」
「呵。」吳致冷笑一聲,道:「吾等與禍王之仇,還少麼?眼下也不多這一件。」
便在此時,赤衣人去而復返。
「爾等又來作甚!」薔羽擋在吳致身前。
為首持刀之人一揮手,幾個赤衣人上前拉扯,將吳致帶上馬車,霍霍而去。薔羽大駭至極,提步便追,馬車早已揚長而去,人力怎能追上?慌亂之際,奔至鳳鳴書院,求救於嚴奉。
嚴奉大驚,令馮亭看好薔羽,自己騎馬趕至琴廠,並無人也,四處找尋亦不見人影,想來衙門人脈廣,即刻前往。
「嚴先生,大人等你好久了。」一個衙役道。
「啊?」嚴奉一驚。
「大人去了便知。」衙役帶路,不是別處,卻是縣衙大牢。
「吳師哥、吳師哥……」嚴奉趴在鐵欄之後,伸手不可觸及,吳致儼然受刑,被人拖走。
頭頂鐵門關閉,令人心驚。一道光束,落於己身,方才知曉,螳螂捕蟬,黃雀在後。光源盡頭,不知何人,只聞陰森恐怖之聲:「師哥、師弟?爾等如何識得,老實交代!」
「爾等是誰?光天化日,竟敢綁人!」嚴奉喝道。
陰森聲音道:「吳致已被審訊一個時辰。你與他,先坦白之人,尚有活路,餘下之人……哼,赤衣黨有百種方法,置人於死地。有千種方法,教人生不如死。」
嚴奉聞之大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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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師哥如何?」肖彰得知吳致之事,趕來鳳鳴書院。馮亭略述其事,薔羽眼淚早已流乾,心神慌亂,拜倒於地:「肖彰,救救你師哥,救救你師哥。」
肖彰扶之不起,躲至牆角,一拳打在牆上:「非是吾不救,只是吾等現下,也是自身難保。」
「此話怎講?」馮亭皺眉,環顧四周,又道:「蘇伊怎地沒來?」
肖彰道:「繼赤書之令過後,赤衣黨再傳禍王之令,財產一律充公。大家一起,奔向美好世界,人間天堂。吾心裡害怕,就交了大半,只餘能夠過活。蘇伊說自己辛苦賺來之錢,不肯交出。現下、現下正被赤衣黨叫去問話。」
「竟發生此等事情。」馮亭道,「吾等為何未聽聞。」
肖彰冷笑一聲,道:「馮亭師姐,你當這書院還是自己的麼?赤衣黨占領之時,早就充公了。」看向薔羽,又道:「對了,聽說每家生產用具,也要盡數充公。比如,薔羽師姐之紡車、織布機,還有吳致師哥製琴用具。更離譜的,還有鍋碗瓢盆,雞鴨牛羊,刀斧碗筷。」
「啊?」馮亭啞然,道:「都收走了,如何吃飯?」
肖彰道:「赤衣黨說,城裡劃片成區,支起大鍋,公社負責造飯,各家不必生火,來吃便是。」
「這倒也挺好,省去好多麻煩。」眾人轉頭一看,原來是澤林。
馮亭皺眉道:「胡說!好什麼!如此一來,日後大家都成了乞丐,看著赤衣黨臉色吃飯。高興給你一口,不高興管教你餓死。」
「啊?」澤林張口道,「不吃飯,還可以吃蔬菜、水果啊。」
「真箇傻孩子。」馮亭領其出去,本想交予廚娘看管,豈知廚娘早被徵調往公社去了。嘆了口氣,只好又領了回來。
肖彰道:「吳師哥有消息了。」
「真的麼?」馮亭滿心歡喜。
肖彰道:「嚴師哥來信,教吾等去衙門口接。」
「緣何在衙門口?」馮亭心生不詳。
「還等什麼,備馬快去。」薔羽喝道。
四人駕著馬車,往衙門口去,忽地,前方高樓處,人群擁擠。「肖彰,駕車過去,人群自會讓開。」馮亭道。
「是。」肖彰駕車至人群處,百姓只顧看熱鬧,哪裡顧得了馬車,不多時便被團團圍住。
「吾來,你退後。」馮亭接過韁繩,狠抽馬鞭,那馬兒口中嘶鳴,前蹄騰空。人群也似受驚,紛紛轉頭來看,便在此時,露出圍觀目標:正是一人,倒臥血泊之中,周圍立著四個赤衣人,頭頂酒樓之上,也有赤衣人,不時探出半身——想來那人便是墮樓而死。
「是……是……」肖彰眼望血泊之人,不可置信,淚珠奪目而出:「蘇伊——」大喝一聲,幸好薔羽眼疾手快,趕忙捂住其眼,一手攬入車內。
「怎有馬車在此擋路?」一個赤衣黨人近前道,馮亭出示腰牌,道:「吾是鳳鳴書院先生,有要事待辦,速速讓路。」
那赤衣人即刻指揮人群散開,馬車得以通過。餘光再撇,肖彰皺眉凜目,馬車緩緩而過,最後一眼,心痛得人牙根咬斷。
「蘇伊啊蘇伊,吾早教爾交出財產,就是貪財不交,如今可好……財產一分沒留住,人也沒了……」肖彰大罵蘇伊,便至最後,突然「哇」的一聲,大哭出來,心殤至極。澤林舉帕拭淚,薔羽自忍心痛,緩拍其肩,勉力安慰道:「你現在下去,也是徒然被連累。一會兒見了嚴奉,再商量看看,怎樣收屍安葬吧。」
四人從未意料,途中驚魂,各自懷揣心事,終於到得衙門口。取信拿人,差役照辦。
「鳳鳴書院的嚴奉先生,可有見到?」馮亭道。
差役道:「方才看見,同捕頭喝酒去了。」
「噢。」馮亭將信將疑,心懸不已。便在此時,吳致踉踉蹌蹌,走將出來。
「相公、相公!」薔羽奔上前去,吳致眼神呆滯,雙手動彈不得。
薔羽見其無有反應,心下害怕,雙手捧住其頭,四目相對:「吳致,你怎麼了?吾是薔羽,吾是薔羽師妹啊。」
「薔、薔羽……」吳致好似反應過來,神色驚恐,不及一瞬,昏倒在地。四人手忙腳亂,扶上馬車,不敢回家,送至鳳鳴書院,無有郎中,只得暫行將息。
肖彰燒著紙錢,馮亭望月長嘆,未知嚴奉何時歸來。
蒞日,嚴奉依舊未歸,只是派人送來醫傷草藥,傳訊平安。
一連五日過去,吳致終於醒轉,薔羽悉心照料,傷勢已有起色。見郎不歸,馮亭每每嘆息,肖彰獨自飲著悶酒。只有澤林,一日三餐,課業照舊。
便至第六日,嚴奉終於回來,風塵僕僕,不及答話,倒頭便睡。再醒來時,好似幾日發生,不過一場噩夢。洗漱完畢,行至廂房,見到吳致一身傷病,心中一驚,方知噩夢正在現實發生,且揮之不去。
「這許多日,你去了哪裡?」馮亭關切。
「無事。」嚴奉繞過其身,向著肖彰而去:「爾昨日說有何事?」肖彰忙將蘇伊之事講了。嚴奉拍拍其肩膀,道:「別擔心,吾去帶他回來。」回頭對馮亭道:「書院中無有多少米菜了,吾也順道帶些回來。」微微淺笑,快步走出書院。
馮亭立於門口,本來心懸不已,本來悲傷無解,但見郎暖笑,便如春光一般,知曉自己終生有靠,知曉人世還不孤單。
嚴奉急步走出書院,到得一處幽深小巷,終於按捺不住心中苦楚,恣意發洩。只消片刻,不敢誤時,不敢忘懷,整理衣冠,整理心情,整理責任,一項一項解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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眾人不敢言聲,將蘇伊葬在書院後的竹林裡。一切生產用具都已充公,嚴奉每日領著肖彰打飯,不是餃子餛飩,就是雞鴨魚,倒是頓頓有肉。
「吃飽了麼?」嚴奉道。
「吃飽了。」澤林拍拍肚皮,跟著馮亭去玩。
「師姐別動,吾來收拾。」嚴奉將剩下食物倒入泔水桶,薔羽道:「以後別帶這麼多回來,吃不了也浪費。」
「吃不了就倒掉。」嚴奉道。
薔羽道:「浪費糧食,咱們林家村可沒這規矩。」
嚴奉道:「師姐有所不知,公社裡便是做得這許多,咱們不帶回來,他們也得倒掉。」
薔羽吃了一驚,道:「哪裡來的這麼多糧食?還有蔬菜、豬肉,不都是須時日養的。」
嚴奉道:「師姐你管這些事幹啥。公社裡自有人在管,還怕沒有你吃的。」
薔羽皺眉道:「便是一國,也有吃窮的時候,何況一座城。總覺得哪裡不對勁。」馮亭安置澤林之後,趕來幫忙收拾碗筷:「那件事,趕緊與師姐說。」
「什麼事?」薔羽問。
嚴奉道:「現下各家生產工具都充了公,吃大鍋飯。這穿衣、日常用度,也是朝廷分配。一人不多,一人不少,絕對平均。」
「到底什麼事?休要拐彎抹角。」薔羽道。
嚴奉道:「吳師哥……手沒養好,幹不了活,倒是師姐您會紡織。日前紡織廠裡請吾幫忙物色一個教工,吾便想到師姐來了。」薔羽微微一笑,道:「真是讓你費心了。吾等既是一家人,也該做些什麼,盡力維護這個家。這樣說好,如果合適,明日吾便去做。」
「那便是極好的。」嚴奉心下歡喜。薔羽眉頭又皺,道:「倒是你師哥易衝動,脾性又直,你也幫吾好好勸勸他。」
「是。」嚴奉拱手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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蒞日,薔羽便去紡織廠做教工,手藝好又愛幫人,人緣頗好。
是夜晚飯後,嚴奉叫住肖彰:「師姐都去上班了,你想幹點啥。」肖彰想了一想,道:「吾從前賺了很多錢,但是一夜之間,就被搶走了。師哥你說,有什麼東西,是別人搶不走的呢?」
嚴奉仰望星空,思索片刻,道:「名利錢財,都是身外之物。唯獨記憶、思想、學識,這是刻在你腦子裡的,任誰也搶不走。」
肖彰想想也對,點頭道:「吾日後也跟著師哥做學問,你看行麼?」
「怎麼不行!歡迎!」嚴奉笑道。
諸事安排停當,嚴奉終於鼓起勇氣,入內與吳致一談。
「師哥。」嚴奉端了果盤進來,吳致正低頭咬住茶碗喝水。嚴奉見狀,連忙放下果盤,拿起茶杯,送至吳致嘴邊。吳致轉過頭去,嚴奉只得放下茶碗。
「他們不會輕易放人,你對他們承諾了什麼,答應了什麼?」吳致道。
提及此事,嚴奉心內愧疚不已,定了定神,道:「只是一場誤會,弄清楚了自然要放人。」
「那他們弄清楚了什麼?」吳致道,嚴奉沉默不語,手中拿著小刀,將蘋果切成小塊。
「你說了瓊林之事。」吳致道。
「砰」一聲,刀盤相碰,分外響亮。「沒有。」嚴奉堅定道:「吾絕對沒有。師哥你不相信吾?」
吳致嘆了口氣,道:「吾當然相信,否則吾等也不會安然在此。」
嚴奉擠出個笑,道:「師哥,你吃蘋果。」說話間,送至嘴邊。吳致轉頭避開,道:「你吾兄弟之間,還有何話不能直言。便是爾有錯,師哥也有責任。」情義懇切,嚴奉聞之心動,眼眶濕潤,抽噎一聲:「他們教吾加入赤衣黨。」
「你加入了?做玄沙走狗!」吳致喝道。
嚴奉示意其小聲,道:「不過是權宜之計。現下玄沙權傾天下,只有加入,才有活路。玄沙手段,師哥最知。與其硬碰,無異於以卵擊石。為今之計,只能擅自保重,以圖將來。霸王別姬,固是氣節;然則玄奘西行,一路堅忍,又何嘗不是氣節?」
吳致嘆了口氣,道:「一行萬里,百死不悔,玄奘法師能至雷音,取得真經,全在堅定信仰,此才為氣節。」
嚴奉聞之,心下升起一絲歡喜,道:「師哥也認同吾之作法?」吳致沉默不語,嚴奉道:「吾等忍辱負重,不忘瓊林傳統,於亂世之中,堅持本心,豈非也是修行一途?」
「莫要偷換概念。」吳致道。再遞蘋果,吳致依舊轉頭,嚴奉心下一沉,卻聽吳致道:「不要蘋果,吾要吃橘子。」
「好、好。」嚴奉連忙剝了橘子,送與吳致吃,見其入口,反倒比自己吃來更歡喜。
「師哥,你手腕雖有傷,然則依舊可以口頭指導,教授製琴之藝。」嚴奉道。
「此言何意?」吳致眉心一凜。
嚴奉道:「想來《滿庭芳》 可解玄毒、心毒,是為禍王剋星。若是天下人人皆會彈奏,禍王則無機可乘。現下琴廠成立,雖不及傳統一般雅致,然則發聲卻不成問題,價格低廉,窮人也買得起。禍王毀壞傳統手藝,只教技術,不傳藝德。然則,此點卻正可為吾等利用,發展琴技,悄然傳播《滿庭芳》 ,以作長途。」
此一番言語,說得吳致心潮澎湃:「吾思慮不周,竟從未想到此點。」
嚴奉道:「師哥如若願意,明日吾便安排,請師哥至琴廠親自教授。」
「如此甚好。」吳致面帶笑意,斷手以來的長久壓抑,似乎終得找到出口,得以釋放:「真是多謝師弟你了。天時已晚,你也早些休息吧。」
「是。」嚴奉拱手,開門卻又駐足:「師哥,在這個紛繁亂世,吾等都要好好活著,守著人性,好好活著。」說罷,闔門而去。
屋內,吳致早已泣不成聲。(待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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責任編輯:楊麗海